Saturday, December 25, 2010

许知远:异议者们苦涩的争执——也说魏京生

http://www.popyard.com/cgi-mod/newspage.cgi?num=669887&r=0&v=0&j=0

魏京生否定刘晓波获奖,一如当年王希哲对他的攻击。

一九八九年五月,刘晓波在一篇评论胡耀邦死亡的文章中提到了魏京生。在他眼中,中国知识分子们对于胡耀邦的热情和对魏京生的冷漠,恰是他们的虚伪与奴性的象征。对胡的潮水般的哀悼,充斥着臣仆们对于一个明君的渴望。相反的,在牢中已关押了十年、「第五个现代化」的提出者、为民主、人权、自由付出了极大的个人代价的魏京生,却少有人关切。
 
二十年后,我在《国际先驱论坛报》上读到魏京生呼吁美国总统奥巴马对中国施压、释放刘晓波的文章,刘晓波刚被判处了十一年徒刑。
 
这一前一后的呼应,像是历史的一次轮回。二十年中,中国的形象从一个极端摆到另一个极端,又再度摆回来。天安门改变了邓小平所缔造的中国形象,这个弃卡尔.马克思、拥抱亚当.斯密、用经济发展取代暴力专政的新中国形象。比起苏联帝国,这个中国亲切、富有希望,迟早变得和西方一样。广场的鲜血冲刷了这玫瑰色的图景,中国原来还是那个中国,倘若政权感到自己的垄断权力受损,它会毫不犹豫地使用最残酷的暴力。
 
这个「暴政中国」的形象又缓慢地被遗忘了,它用市场规模和经济增长征服了世界。又一个新的期待升起了,市场经济、中产阶级、技术革命、全球化,必定会改变中国。它会融入既有的世界秩序。世界再一次发现并非如此。刘晓波的十一年徒刑、诺贝尔和平奖所招致的中国宣传机器的诽谤,比任何例证都有效的说明了这个政权的本质。
 
也在此刻,魏京生改变了之前的态度。在为意大利的《自由纪事》所写的文章里,他攻击了诺贝尔评审委员会与刘晓波本人。「如果一个参加了天安门运动的人,在监狱中向专制低头、忏悔,我们可以原谅他,体谅他的艰难。但决不会拿他来做榜样教育年轻人,教育下一代。如果这个人不仅仅低头忏悔,而且还在专制政府官方的官方电视台上帮助屠杀人民的刽子手撒谎,说没看见血流成河的天安门广场死人,我们已经很难原谅他了。因为他已经成了刽子手们的帮凶……如果他在释放之后,不承受监狱中的压力之后,仍然用比共产党刽子手们还要恶毒的语言诋毁那场运动,说那是一场由谎言而起、欺骗人民的运动。那么,这个人的道德信用应该说是完全破产的」。在用了三个「如果」之后,他不仅否定了刘晓波的获奖资格,甚至还把他推到了道德底线之下。
 
这真是意外而心酸的时刻。这篇文字也令人想起另一个时刻。十多年前,当魏京生来到华盛顿时,一位更早来到美国的异议者王希哲,在公开场合高声叫骂他。他的愤怒与不满来自于这个现实,为何魏京生获取了所有人的关注,被视作英雄,而他这个更早开始反抗共产党体制的人,却得到的这么少。个人的野心、嫉妒和民主、人权这些美好的概念就这样搅拌在一起。
 
它或许也再度响应了悲观者们对于中国民主进程的态度:这些异议者彼此间争执不休,他们都是极权体制的产物,他们的语言、行为都是这套体制的延续,你怎能相信他们能缔造一个新中国。但这种嘲讽式的蔑视,却经常遗漏了对这些异议者们恐怖经历的足够同情。
 
持自由立场的人经常感慨未能产生索尔仁尼琴、曼德拉式的巨人,但倘若你了解中国的思想改造方式、监狱中的非人待遇,你一定会多少理解异议者们为何经常滑向极端。他们的伤口比人们想象的更深,而他们又经常缺乏自我治愈的精神资源。他们像是笼中的困兽,充满了抗争的欲望,却也杂乱无章。当他们身处国内时,政权压制了表达与结社的自由,除去自杀式的呐喊,他们没有机会演练自己所持有的理念。当他们获得自由时,却又被斩断了和中国的联系,他们成了无根的人。
 
但或许这才是真实的生活。魏京生、刘晓波、王希哲,还有更多的没那么知名的异议者,他们不是那个美丽的童话,都蕴涵着各自的缺陷与悲剧。相互争吵与指责,都是漫长进程的一部分。这个进程没有明确的方向,不一定导向我们期望的结果。倘若我们真要建立一个更美好的未来,理解这些缺陷、复杂性,是所有建设的前提。但它丝毫不该影响我们对于这些英雄个人的赞誉,不管是魏京生、刘晓波,或是其它人。至少在那一刻,他们勇敢地站了出来。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