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December 5, 2010

李成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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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支持再文革一次的“左派老人”李成瑞

“压迫到什么程度!”

言辞激切处,李成瑞曲着5根指节,将面前的旧茶几击打得“啪啪”作响。88岁高龄的一个孱弱老人,情绪竟然还如此充沛。一连串不平事,对于一个参加革命伊始就立志要“为了劳苦大众、消灭私有制”的共产主义信徒来说,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挫败。

在此之前,吉林省爆发了通化钢铁厂改制命案,身在北京部长大院里的李成瑞,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,试图指引通钢工人夺回钢铁厂的控制权,重新当家作主。只是计划未及实践,即已付之阙如。

“他是个老实人,革命是他的信仰,但不做极端的事情,”年轻一代的“左派人士”张耀祖对本刊记者说,“他干,肯定成不了。革命不是这个干法。”

老革命上阵

张耀祖是中国工人研究网的负责人,专注于工人生存与发展状况的研究。通钢事件发生后,他通过自己主持的网站公开编发了国内最早的一条事态消息,此后又以极快速度编辑出版了一本题为《通钢事件与国有情结》的书,对通钢事件当中的工人行为予以肯定。李成瑞看到这本书后,找到了张耀祖,商议能否推动通钢“运动”进一步发展与深化,将企业从官僚手中夺过来。

在此前后,他不仅发起联名声援,还以“魏宪民”的笔名创作了一首《维宪小调》,歌颂了通钢工人制止私有化的斗争精神,录制并挂在网上。

但在与张耀祖的那次商议中,他们存在根本性分歧。李成瑞提出五点建议、三项策略来帮助通钢工人操办“夺权”事宜,张耀祖认为李成瑞那一揽子建议及实施步骤不大切合实际,缺乏可行性。

“理论上看,他设计的方案不错,实际上没有意义。他要把国有企业交给工人管理,这会成为工人的包袱,”从事工人研究多年的张耀祖,见到过一些工人领袖在“夺权”成功后最终又沦为工人唾骂对象的案例,“只要工人掌握企业,银行、自来水公司、供电公司等部门都会来要钱,整死它,最后让它死在工人手里。”

通钢工人也不认可这个方案。尽管事后仍然给李成瑞等人写来了热情洋溢的回信,但更多还是出于一种礼节。

张耀祖不认同李成瑞的通钢方案,也是基于老头儿尝试着寻求在法律框架内解决问题,宪法被摆在了第一位。但据他研究,这不无天真。因为工人的利益通常都是超越法律界限才得到的,就此而言,他对李成瑞提倡的那一套“合法斗争”观点有所保留。

李成瑞不仅自己奉行“合法斗争”这一条原则,也要求周围的人尽量在合法范围内做工作。这个合法原则的具体内容,就是主张按照《宪法》建设社会主义,围绕这一点,进行公开的联名上书、法律维权、以及和“右派”打打笔战。

“你不采取合法斗争,你采取什么方式?”李成瑞说,“我们现在只能进行一些合法斗争,得有法律依据,你要搞稍微非法一点的,被抓起来也没有办法。”

现在“左派”只有聚拢在毛泽东旗帜网等一些网站周围。在这些中转平台上,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举办活动、商讨形势、印发书刊,并尽可能将支持通钢工人等一类茶杯风暴延伸进现实。李成瑞写出来的所有重要文章,无处能登,就都挂在了这个网站上。

“网站发表还是战战兢兢的,挂两天就可能拿下来,旗帜网也说,你不要太尖锐了,你太尖锐了我也挂不住,”李成瑞言及于此,又愤愤地敲了几下茶几,“就这么害怕!他们内虚啊,说明他们在理论上是多么脆弱。”

在网络这个平台上,李成瑞将自己文章的传播和编印悉数委托给网站来做,意在团结和教育广大群众。张耀祖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正在做的事,就是应李成瑞的要求,将他的一册文章汇编下发到各个大学的马列学习小组,这都是一些左翼青年组织。小册子每份制作成本2.8元,李成瑞全部自费。

李成瑞承认,斗争有一个很长的过程,自己在有生之年是看不到胜利了,但他相信未来。因为眼下左派有人正在鼓励大学生去当工人。他的儿子,当年就兴高采烈地去当了钳工,成为理论上的领导阶级的一员。

“很多老同志,实际上被自己的儿女、家庭所包围,他们那些高级干部的后代都不是无产者,他们要革命首先家庭就是个问题。”张耀祖说,“李成瑞这样的人,当然是不错的,好的,已经很努力了,不图名、不图利,值得尊敬。”

老实人“大哥”

1937年参加敌后抗战的李成瑞,建国后担任了10年前国家主席李先念的秘书,后又出任国家统计局局长。若干年前,因在一份事涉党内事务的签名中附议,这给国家统计局方面带来了不小的压力。时任局长登门找他谈话,劝导他不要冲动。他硬是给了人家一根钉子碰,完全是一副不配合的模样。

这倒也罢了,不想他还将炮口对准了统计局。2000年,时任国家统计局副局长邱晓华领衔的一个课题报告发表在《中国信息报》上,文章提出国有经济进行“战略收缩”,退出146个工业行业,逐步集中到公共产品领域。读完此文,李成瑞大为光火,认为文章有私有化导向,是不符合《宪法》的。当即大兴问罪之师,要求局里召开一次质询会议,辩明是非。只是辩来辩去,结果也没有了下文,事后邱晓华反而当上了局长。

“一些人得势于一时,看起来是庞然大物,最后是纸老虎,”老头大义凛然的样子,“他得势了,但这些人最后一定要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。”

这种不愉快的事情越来越多了,国家统计局终于与他划清了界限。

家里没有电脑,最初统计局那边还有人帮助他打印材料,后来人家发现打印的材料大抵与业务没有关系,遂起了疑心,告诉他党委宣传部想要看一下。他立刻予以拒绝,“不用看了,党允许意见不一致,完全一致,就不能进步了”,结果统计局再也没有人为他提供打印服务。凡是他想通过统计局方面往上递的材料,只要与统计业务本身无关,一概免谈。

回过头来,李成瑞自己掏钱买了一台电脑,又让家里的小阿姨去参加电脑培训班,学会打字后回来专门为他服务。

“他不写不行……只能在纸上写,一边写一边打,改东西都挺麻烦,一个东西改无数遍,”他家小阿姨说,“有时候睡午觉,想起一个字来,提着裤子就去了(书房),叫他歇着,他说那我不说话,我憋着还是怎么着?”

往上递话的渠道在本系统被掐断,他就想办法找很多手眼可以通天的老干部,其中不乏年岁和资历都比他长的马宾,几次下来,发现这些渠道慢慢也不管用了。他就让统计局给他配备的专车司机开着车直接到各个部门去递材料。递到最后,所有部门都不睬他了,把他打发到设在永定门的中央信访办。现在他唯一可用的渠道就是跑到邮局去发发挂号信,往上的渠道没有了。

在国务院财贸办公室担任李先念秘书的时候,他们全家人在中南海住了8年光景,与李先念家同一个院子为邻。老领导辞世18年,每年春节,一班李先念的原秘书都要相约去中南海探望李先念的夫人林佳楣,多少人盼着可以把自己的声音带到中南海,他却一点也不会变通,在外面搞得火烧眉毛的那些材料一片也没有夹带进去,只是随便说点儿家常话。

“老首长不在了,看看老首长夫人,年纪也大了,不要再麻烦她了。”他用一种略带犹疑的口吻说,“她也不一定有兴趣,也不一定有结果,也有可能认为增加了负担。”

路走到这一步,也就相当于是到了尽头。他倒是想得开,一切都在量力而为。上层路线走不通,还可以走群众路线。同样是选择向下,寄希望于依靠群众,但与马宾不同,他的表现也不急躁,也不激烈,这显示出“左派”内部每个主体之间的心态及价值取向的差异。

在马宾身体还好的时候,有一次,两个老头儿在院子里散步。马宾忽然提到要发动第二次“文化革命”。李成瑞答复他,现在主客观条件都不成熟,不适宜这样做。马宾批评他,“李成瑞,你是跪着闹革命!”李成瑞哈哈一笑,说,“那好吧,咱们现在就发动,你当战斗队长,我给你当队员。”马宾听到这话,也笑起来。

“马老是老一辈,我不和他硬顶,”李成瑞说,“我们不是光顾眼前,是长期着眼,一个共产党员的理想是远大的。”

“老革命”布道

从诸多迹象来看,这些老人对于现有局面的影响力可能被外界严重高估了。尽管如此,在“左派”阵营中,这些老人依然具有足够的压阵分量,因为他们都是老干部,其中一些人虽不在其位,却仍享有威望,这有助于增进群众的信任。

“如果没有这些老同志引路,我们有可能就不一定正确。我们也批判社会的一些不合理现象,但年轻人缺乏历史知识和理论素养,也可能走上不正确的道路,”毛泽东旗帜网的负责人时迈说,“老同志的作用就是引路人,给我们做示范。”

在《中流》和《真理的追求》相继停刊之后,2003年,一些想要“有个地方说话的”老人发起成立了毛泽东旗帜网。7年以来,相从如流,这个网站后面聚集了一批离退休高干,虽然并没有颁发过一张证书,但这支队伍目前以一种顾问团队形式存在。李成瑞是这个顾问班子的头儿和旗帜网的思想主导者。

“我们都是按他的想法和意见在做,旗帜网应该怎么办,平时也有过一些交流,业务上很多就是李老提出的意见,”毛泽东旗帜网的负责人时迈说,“我们网上登的一些重要文章都是他写的,特别重大的都体现在他的文章里边。”

对于年轻一代而言,他们不光能从这些老人那里获得方向指引和理论基础,与此同时,他们还能得到更为直接的物质帮助。来自这些老人的款物,对于改善他们的窘境起了关键作用。

“老同志捐款很重要,他们的退休金、离休金很高。”张耀祖说,“一个月拿出一两千就不错了。老同志多啊,中国这种老革命成千上万的。”

不过,张耀祖认为李成瑞向自己网站提供捐款的可能性几乎没有,因为他正在支持旗帜网。事实也的确如此。本刊记者造访过旗帜网一次,网站地点设在居民楼里,是一套单元房,办公条件并不好。除了无偿赠送一些自费出版的书籍给他们售卖,以贴补日常用度,李成瑞每年都会给他们两三次不等的现金捐助。

“我知道他们根本没有财政来源,”李成瑞说,“我也算高级干部,给他们一次不能少于一万块钱吧。人家说你是个堂堂的大局长,你捐几百块几千块太少了。”

李成瑞说自己一年的捐助总额可能达到两三万元,但据他的司机罗卫兵估计,这个数额可能还要大一些,他记得自己就曾替李成瑞送过几次钱出去,单有一次就送了一万元到旗帜网那边。老人在外出开会时,也有随时掏钱给别人的情形发生。

李成瑞在这一方面的态度颇显豁达,钱捐出去了,也不过问人家拿着他的钱究竟去干什么了,“我把钱交给他们,绝对相信。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我要怀疑我就不捐了。”
名声远播,趋附的人也多起来。那些因共同信仰或话题牵引而围拢过来的人,在罗卫兵眼里不乏“拉大旗做虎皮”和“居心叵测”的别有用心之辈。

2008年除夕,罗卫兵接到李成瑞的用车通知。一个左翼美籍华人与李成瑞商议决定去宣武区的上访村探望访民。罗卫兵不知就里,开着车送他们去了。临行前还把附近超市里的速冻饺子全部买空,准备带去分发给那些访民们。到了目的地,访民以为来了青天大老爷,乌泱泱一片包抄上来,一边还有人在拍摄。那阵势让罗卫兵感到紧张,一把抱住老头往车上护送,回头对那个美籍华人撂下话,“今天要有什么事,我第一个把你拿下。”

罗卫兵是李成瑞的专职司机,同时兼任秘书事务,老头的对外联络工作由他与李家的小阿姨具体分担。来到李成瑞身边,统计局方面给他的要求是注意老头的举动,有事要做到及时汇报,防止过激行为发生。这种“双料任务”的身份让他感到压力。

“他出去开会办事,我在场知道得太多不好,要是有点事儿在外头传开,还以为是我干的,”罗卫兵说,“都不知道吧,也不好,领导要是过问起来,我总不能说他正在溜弯儿呢。”

一开始,罗卫兵将自己与李成瑞置于一种上下级关系之中。现在他把双方看成是一种长辈与晚辈的关系,了解深入了,也认为老人的立场和用心都是好的,是可以理解的。上访村那次经历,他把情况向统计局方面做了汇报,同时也劝诫老头儿“不要遭人利用”,据他说:“老人听进去了。”

这么些年,李成瑞就一直这样在“赔本赚吆喝”,看上去还乐此不疲。2009年以后,他的月工资被提到了9000元,大部分是用来做启发群众工作的。罗卫兵对这些事情,要做到支出有凭据,每笔钱要落实得真实可靠。李成瑞自己倒不在乎这些,在他那里,这方面的事务是被升华了的。
“中国人都讲只问耕耘不问收获,我不愿意忘记我入党时候的誓言,我是工人阶级,代表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,我从来没有考虑过,坚持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,连一闪念都没有。”

在这一点上,老人有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执拗,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空想主义。
李成瑞说:“据说周总理临终前,在病床上不断地哼唱‘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’。将来我到临终前,也要哼唱这句歌词,安详地充满乐观地向这个世界告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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